未名湖畔古色古香的朗润园中国经济研究中心,到华盛顿西北1818 H街内敛沉稳的世界银行大楼,从56岁的经济学教授到59岁的世界银行副行长兼首席经济学家,在过去三年半时间里,林毅夫又一次经历了他学术和职业生涯最重要的转折。
基于此前对中国等新兴经济体的观察与研究,加上置身变动中的世界经济全局,从2009年初开始,林毅夫试图重构发展经济学的基本框架。
他选择以“新结构经济学”(New Structural Economics)进行新的学术概括和思想梳理,这其中贯穿了他早年师承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舒尔茨等前辈思想而倡导的比较优势战略,更加入他对现阶段趋于复杂的现实世界的动态性思考。
面对当前全球经济陷入动荡、低迷,美债、欧债危机愈演愈烈等严峻挑战,9月下旬,林毅夫在世行总部大楼他的办公室接受了《财经》特派记者的专访。
他断言,发达经济体已进入较为长期的经济低迷。而要解决美欧债务问题,在理论上不外乎“增加资本金或帮债务国还债”两种方案,长期来看必须促进经济增长。至于具体方案推行,他强调,“须面对现实的政治条件,这牵涉到政府、政治以及政治人物的领导力问题。这些都必须拿出政治决心来做,但通常经济状况不到最恶劣的时候,各国很难达成共识。”
他认为,从经济学角度看,既要“超越凯恩斯主义”,也不应追随“华盛顿共识”,而应发挥市场和政府的协同作用,即政府的政策和各种制度安排必须考虑不同发展水平的结构性特征。
他强调,“要寻求
投资拉动的经济增长政策”,把政府刺激作为一种有效投资,即提高生产力的投资,或将基础设施建设作为投资空间。
他告诫,“遵循主流发展思潮或是政治利益集团的影响来制定经济管理政策,可能导致的失败有时源于政府并未尽责,或没有为持续的工业化进程提供必要支持;可能源于政府所追求的产业升级目标过于宏大,或源于无法在特定时点为经济发展方向作出最佳判断。”
针对现阶段中国比较优势的动态性特征,林毅夫表示审慎乐观。他提醒,应当处理好几层关系:“一是引进与发明的关系;二是政府与市场的关系;三是投资和消费的关系;四是一次分配与二次分配的关系。”
发达经济体已陷入
较长期的经济低迷
债务问题的短期解决方案有两种,增加资本金或帮债务国还债;长期还须促进经济增长。但通常经济状况不到最恶劣的时候,各国很难达成共识
《财经》:从世行、从国际视野的角度,欧债、美债是否会引发新一轮的国际金融体系的动荡?债务问题在理论上能否减轻?
林毅夫:从8月份以来,国际金融体系大幅动荡,反映大家对这两个问题非常关注,如果希腊等国出现债务违约,导致国际性大银行倒闭,那就有可能严重冲击国际金融体系。
至于债务问题在理论上是否可以减轻,当然可以。短期来看,主要有两种方式,一是增加欧洲银行资本金,以此提高它们承受债务违约的能力;二是帮助一些主权债务国埋单,给它们各种金融支持,但这两种方式都是短期措施,都在买时间。
长期来看,还是必须促进经济增长,以提高债务国财政税收及企业、家庭还债能力。理论上来讲都有办法,但能否推行,则必须面对现实的政治条件,牵涉到政府、政治,以及政治人物的领导力问题。
《财经》:希腊问题就是明证,据说7500亿欧元可以解决希腊问题,但大家都拖着,尽管
美国和欧洲允许给银行提供无限流动性,欧洲央行也不断买入证券以致保持低利率得以融资,IMF也撤回希腊,然而根深蒂固还是德国的问题,对于救希腊没有信心或认为凭什么救,最终都不是单纯的经济问题。那照此下去,你是否认同世界经济将进入或已经进入衰退、或“二次探底”的说法?
林毅夫:我认为可能性存在。如果发达国家情况出现急剧恶化,当然有可能导致全球性衰退;“二次探底”的可能性肯定存在,一旦情况恶化,我预期就会像上次雷曼兄弟一样,但更可能的是出现日本那样的长期经济低迷,即发达国家出现长时期的低增长,甚至不增长。
换言之,目前看来发达国家很难走出困境,像当年日本经济泡沫破裂之后的情况一样,经历10年或20年的经济低迷期,这样的可能性同样存在。
美国及欧洲的货币都是储备货币,可用印钞方式避免大银行倒闭,像雷曼兄弟破产后,美国政府立即提出纾困案,这与一般发展中国家不同。发展中国家货币不是硬通货,很可能出现债务还不了的状况,但发达国家不存在这个问题。
如我前面所说,短期解决方案有两种,增加资本金或帮债务国还债,这些都必须拿出政治决心来做。但通常经济情况不到最恶劣的时候,各国很难达成这种共识。
以目前情况来看,民间并不缺资金,而是缺乏投资信心。2008年之前,即在经历一个长时期的繁荣后,为了满足当时繁荣的需求,就出现很多投资,而现在泡沫经济破灭,需求减少,严重的产能过剩显现,造成失业率升高,失业率高则意味着消费者信心受到打击,消费减速。
发达国家的产能过剩,会反过来抑制民间投资。经济增长速度减缓,再加上失业率居高不下,政府开支增加,公共负债自然积累增多,原本债务较重的国家,就会触发债务危机。
《财经》:你曾经说过,世界经济的不确定因素,表面上看是希腊、爱尔兰等欧洲国家发生债务危机,以及发达国家失业率居高不下,但深层原因是发达国家产能利用不足,尤其是
房地产领域和资本品的产能过剩,影响投资和消费,而它们财政赤字的加剧和积累似乎走进了死胡同。
林毅夫:至今,发达国家制造业部门的产能利用率还是比正常水平低了10%左右,而产能利用率不足给发达国家带来了一系列问题,如失业率高涨,进而影响到投资和消费。
大家知道,金融危机始于金融部门,后波及实体经济,而实体经济的问题又反过来影响金融及财政。由于产能利用率低,房地产和制造业难以偿还危机前的繁荣期举债的银行贷款,造成金融机构呆账、坏账加剧。
而在产能利用率低的情况下,各国政府财政状况也必然糟糕,而失业率高涨又使得各种社会
福利开支增加,又导致进一步财政赤字的增加,原来政府债务较多的国家就表现为主权债务危机。
前一段时间是用积极财政政策刺激,大部分走的是传统凯恩斯主义的道路,并没有提高经济增长率,现在财政政策收手,政府创造的需求开始减少,问题又暴露出来。
客观地说,关键问题是各国面临一些政策选择上的困境。面对危机,传统的对策是凯恩斯主义的积极财政政策。但只以积极财政刺激,公共财政赤字的积累会加剧,而且可能导致民众对未来的财政与金融状况丧失信心。
正是由于这一原因,在各发达国家内部,当时要求退出积极财政政策的呼声高涨。然而,如因退出积极财政政策而导致失业率上升、增长率下滑,会进而造成政府福利开支增加、财政收入减少,最终还是会出现公共财政赤字的积累。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财政政策选择似乎走入了一条死胡同。
《财经》:我们知道,经济学界确实存在两种思想,一是认为美国经济的低迷是政府刺激政策的失败;另一派则认为是刺激政策不够导致的,正如当初在人们主张政策退出时,克鲁格曼认为,经济刺激政策还不到退出之际,你如何看待这一问题?
林毅夫:如果是传统凯恩斯主义,就可创造一些需求,但不提高生产力。而采用积极财政政策,政府的财政赤字就增加,公共负担加重,大家对政府还债能力产生怀疑,于是要求退出,即要求政府减少赤字,可是政府一旦减赤,需求就不够,失业也就随之增加。
克鲁格曼认为,若不采取财政刺激,失业马上增加。我的看法则是,必须超越这一点。若是没有刺激,失业增加,社会救济要增加;此外,经济增长率下滑,政府财政收入减少,使财政赤字增加,退出积极财政政策,目的是要减少财政赤字。
但是如果失业率增加,财政赤字还是增加,在这种状况之下,主张凯恩斯主义的人就说,不能退出,可是不退出怎么来解决财政赤字不断增加的问题?
事实上,我部分同意克鲁格曼的看法,但在具体做法上,不能循凯恩斯主义的老路,只强调政府的刺激,必须“超越凯恩斯主义”把政府刺激作为一种有效的投资。能提高生产力的投资,就能解决这个问题,现在的投资,创造就业及需求,将来提高生产率,促进经济增长,政府收入增加,不就能还债了吗?
《财经》:比较1929年的经济大萧条,那时失业率高涨助长了贸易保护主义的浪潮,导致全球贸易体系的崩溃,目前美国16岁-30岁年轻人的失业比例已达45%。美国的失业率高涨是否会导致贸易保护主义加剧?你曾经说,世界经济仍像两处悬崖之间摇摆的独木桥,下面是深谷和湍急的水流,现在你如何评估?
林毅夫:有可能。每个政府都要保护就业,但是大家也从1929年的经验汲取教训,当年经济大萧条,为什么失业增加那么多,有两方面原因,一是政府不出手救援,银行大面积崩溃,导致正常的企业资金链中断,被迫倒闭。这次雷曼兄弟倒闭后,美国马上出台金融稳定方案,注资大银行,就是吸取当年的教训。
1929年大萧条另外一个教训,就是贸易保护主义,实行贸易保护主义,好像把就业留在国内,但另外一个国家出口减少,失业增加,经济恶化,将导致他对你的出口的需求也减少,你虽然减少了进口,但同时也减少了出口,结果大家都是失业增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