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战场上因伤致盲的父亲,厌恶了安稳的行医生活,投身中国充满机遇的
投资市场。
一、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父亲双眼因伤致盲,回国复员后学医,由战斗英雄变成一名医生。母亲在报纸上看见父亲的征婚广告,义无反顾地跨越千里去嫁给他。
怀上我之后,母亲回娘家要户口本,准备和父亲登记结婚,结果被外婆软禁在家。几个月后母亲逃了出来。
待产期间,父亲照顾不了母亲,只好把奶奶劝过来。父亲摸索着在房子中间安了一道布幔,夜间拉上便把房间分成两部分,奶奶睡门边的小床,父母睡里边的双人床。
我出生后,屋里多了个婴儿床,父亲单位分配的单人间更显拥挤。母亲让父亲去和领导申请一套大的房子,领导让他再等等。这一等,就是两年。
两年后,母亲和邻居的妻子发生一次严重的矛盾。邻居也是一位医生,原本跟父亲关系很要好,但两人分别娶妻之后,关系就变差了。邻居的妻子贪小便宜,夜里经常偷我们家的水,每次来串门还会顺走一些小东西。父母一直忍着,母亲有次终于忍不住说了她几句,随后她在家属院里到处说:“陈瞎子忘恩负义,娶了个农村的蛮子就不认识人了,瞎子和蛮子,还生了杂种。”
母亲听到后跟她吵了起来,两人越吵越凶,还动了手。对方在母亲脸上抓了几道红印子,母亲发狠咬掉了她半截手指。
父亲赔给邻居三千块钱,并向单位提出停薪留职,搬出宿舍,下海创业。母亲说,当时父亲要下海的事很轰动,因为他是个盲人,并且原单位
福利很好,大家都不理解他的做法。
父亲在县城租个小门面开了家骨科诊所,白天给人看病,晚上就当一家人的住所。
“第一个月我算账,竟意外发现,除去各种开销还盈余五百多块钱,比你父亲以前的工资多出不少啊。”母亲说。几年间,父亲尽心尽力给人治病,积攒了很好的名声,每天早晨一开门,就有人在排队候诊。母亲在诊所附近开了一家理发店,请人打理,也赚了不少钱。
1996年,小城的建设速度加快,父亲听闻地价会涨,立即掏出积蓄买下城中心一块正在拍卖的地。父母在那块地上盖起了一栋四层小楼,一楼修成门面,二楼作为父母卧室、客厅、厨房以及厕所,三楼两个卧室一个客厅,四楼作为储物房。
也是在那年,一批部队干部转业分配到小城,其中有两名干部是父亲的战友。其中一位张姓伯伯被分配到县公安局任政治处主任,另一位伯伯是父亲的老班长,在法院担任很重要的职务。两位伯伯与父亲关系很好,他们知道父亲出行不便,于是经常聚到我家,和父亲喝酒聊天。
那些年,父亲算是小城里的风云人物了。人人见了父亲都主动与之打招呼,递烟聊天。还不断有人提着各种礼品到家里,希望通过我父母牵线搭桥,结识两位伯伯。
二、2007年上半年,十七岁的我发现,周围的人突然都开始讨论炒股,街坊邻里都成了
股民,他们见面不再是问“吃没吃饭啊”,而是探讨“今天又赚了多少”。就连满大街的三轮司机,也张口股市闭口政策的,一个个正经得像是专业的分析师。
父亲对“炒股能赚钱”持怀疑态度,可即便是如此谨慎的人,最终也义无反顾地投入到炒股的大军了。带父亲入门的人,是母亲单位里一位姓米的女同事。
母亲以前是单位的库管,经常记错账,小米在工作上给母亲提供了很多帮助。据说小米家庭条件不太好,但她和她弟弟却很争气,她高中时边上学边摆地摊挣钱,大专毕业后考进了母亲所在单位。因此种种,母亲对她非常信任。
有次母亲在街上偶遇小米,她当时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拉着母亲一定要请她吃饭。吃饭时,小米眉飞色舞地跟母亲介绍股市,想是刚刚炒股挣了钱。
母亲听得晕晕乎乎,只记住了一句话:“在中国内陆炒股是不会赔钱的,一旦有上市公司破产,国家就会出面补救股民的损失。”饭后,小米拉着母亲去她的新房子坐了一会,说那套房子是靠炒股挣来的。
回家后,母亲将白天的见闻告诉了父亲。“那天晚上我没睡着,满脑子都在想炒股赚钱的事情,虽然当时咱家条件算好的,但谁会嫌钱多呀,再加上躺着就能挣钱,想想都觉得兴奋。”父亲后来回忆说。
那天以后,父亲就经常留心
股票的事情。当时他听说,股市前段时间经历了大灾,下跌得很厉害,后又迎来大涨,城里很多人借机
抄底挣了大钱;甚至有几个人原本身无分文,后来借钱炒股一跃成为百万富翁。
在2007年10月份,沪指疯涨数千点,有人预测还会大涨。父亲心动了,谨慎地拿出10万块钱,去交易所开了户,进入股市。他不懂分析,所以他炒股的方式很简单:小米买哪只股票,他也跟着买哪只股票。
最开始,父亲持有的股票一直在涨。有一天我回到家,桌上的饭菜异常丰盛,有妹妹最爱吃的大虾,父亲爱吃的肘子,我爱吃的鱼和烤鸡。原来是父亲炒股又赚到钱了,“这周赚了两千四百多块钱,照这样保持下去,一年五十二周就可以本金翻倍。”父亲越算越兴奋,准备再投20万。
这一次遭到我和母亲的一致反对。父亲压根没有听取我们的劝告,硬是又投了几十万。
三、在我们看来,炒股就像赌博,父亲是上瘾了。
他早上起来就守着电话等开盘,开盘以后就立即打电话去交易所询问行情。诊所开门以后,陆续有人来看病,结果整个诊所里的人都在谈论股票,时不时就有人告知父亲最新的涨跌情况。午间休息时,父亲也会打一次电话去探听情况。下午收盘了还得询问一次,以便总结当日的收益、亏损。
2008年上半年,父亲持有的股票一路飙升,从三千多点一直涨到了五千多点,父亲力排众议,又投了二十万。这时的父亲已经着了魔,对工作没那么上心了,一点也不像以前那位兢兢业业的医生。父亲原本是个比较理性的人,生活上很节约,沉迷炒股以后他变得大手大脚,在投资领域尤为疯狂。
那时,我跟父亲讲:“这种疯涨,肯定是有极大风险的,收手吧。”父亲却不理会,自顾自说着自己过去一周又赚了多少钱。
那次我和父亲发生了激烈的争吵,最终父亲固执地说:“我的钱,我想怎么用就怎么用!”我只好闷闷不乐地回到学校,不再过问他的事情。母亲多次劝他不要继续炒股,也没有成功。
2008年的股市,让股民们坐了一次过山车,泡沫最终破了,城里绝多数的小
散户都赔得血本无归。那年5月底,父亲的股票大跌,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整天打电话与股友们交流,彻底放下了诊所的工作。
父亲的钱在股市中不断亏损,最后只好把股票全部抛出,终于挽回几万块钱,也就结束了短暂的股民生涯。
此后在家中或者诊所,一有人提起股票,父亲就骂道:“那都是骗人的玩意!”那年以后,我再没听父母提起过小米。
四、父亲之前的财富,都是老老实实挣下来的。股市风波以后他心性变得很贪婪,看不上那些小钱了,只想着一夜暴富。
消停了几个月,他竟然开始琢磨着要做民间借贷。他最开始放贷,是借钱给我的一位堂哥。堂哥年龄比我大十几岁,当我还在上高中时,他的电器生意就已经做得很大了。
堂哥是家族中最有头脑的人,白手起家,短短几年内就成立了自己的公司,坐拥数百万资产。汽车还不像现在那么普及的时候,他就开上了大奔。
当时他需要进一批货,可资金不够,便找到父亲希望借50万周转,他付1分的月息,每个月要给父亲5万块钱利息。父亲不敢想象,借钱给别人还可以赚那么多钱,心里有些犹豫。
后来堂哥又来游说几次,父亲终于还是受利所惑拿出了50万借给堂哥。堂哥也很讲信用,短短两个月,父亲的钱就连本带利收了回来,50万变成了60万。
这算是给父亲打开了一扇新大门,父亲每次碰到堂哥都要拐弯抹角地问他还借不借钱。但堂哥需要借钱的情况很少,而且时间不紧的时候他更愿意跟银行贷款。
而其它亲戚借小钱都不会付利息,也没有借大钱的打算。既然自家亲戚走不通,父亲打算向外发展。
最开始他只借给知根知底的的熟人,每次五万、十万地借,利息不高,好就好在一直没出什么问题。后来,这样的小打小闹已经明显不太能满足他的野心,所以他不断寻找大型的项目,结果还真让他给等到了。
2011年,我的一位姐夫在跟堂哥混了几年之后回到县城,准备开一个桶装水的水厂。姐夫听说我父亲四处找投资机会,就想找他入股,父亲并不感兴趣。随后,姐夫向父亲提出借20万,一分的月息。
做了一段时间的借贷之后,父亲说他心里已经有了一套评估方法。他不太信任这位姐夫,因为他的工作能力并不突出,所以最开始他并没有答应借钱的事情。后来父亲突然拿出20万块钱,说要借给姐夫,这让我很吃惊。“你姐经常来诊所帮忙,也很照顾我,这20万还是借给他们吧。”
桶装水这种生意,想赚钱靠的是走量,在小城会大规模用桶装水的无非就是政府和企事业单位。而这些地方,没有足够铁的关系,根本挤不进去。姐夫的桶装水生意一直没有起色,欠父亲的钱一拖再拖,最开始还能付点利息,半年后利息都无法支付。
眼看20万就要成坏账了,父亲一气之下将姐夫告上法庭,姐夫很痛快地认了账,但他身无分文,房子是租的不能用于抵债。父亲第一次在借贷这事情上栽了。
说起来,父亲借钱给姐夫的同时,还借给一名姓胡的商人30万块钱。胡老板之前在政府部门上班,后来辞职下海赚了不少钱,在城里有几套房产。几年后在小城最繁华的地段开了一家金店,开业时城里有头有脸的人都去送礼。胡老板和父亲是通过熟人的借贷圈子相互认识的,那时胡老板要借30万做周转资金,月息一分,借款期限半年。
父亲之前没有借给过亲戚以外的人这么大笔的钱,心里犯嘀咕。胡老板表现得很有诚意,带父亲看了他的金店,还出示了房产证和车子。保险起见,父亲说借钱可以,但是要抵押房产。胡老板听了很生气,认为父亲不识抬举,还告诉父亲,想借钱给他的人排着长队呢。
“当时我听到这句话,就着急了,想着人家做那么大的生意,应不会坑我一个小百姓。”父亲把钱借给了胡老板。
胡老板倒也挺讲信用,时限一到,连本带息把钱还了回来,父亲因此赚了18万块钱。钱回笼之后,父亲松了口气。那年年底,他主动联系胡老板问他要不要续借。两人很快达成了第二次借款协议,这次是45万。
出乎父亲意料的是,这一次出事了。过完年以后,父亲发现胡老板的金店一直没开门,他开始慌了,连忙打电话联系胡老板,发现电话无法打通。父亲第一时间向法院提起诉讼,还提出财产保全措施。父亲发现,有十几个人和他同时对胡老板提起了诉讼。
父亲虽然胜诉了,可是后期执行赔偿决议的时候,却发现胡老板的金店空空如也,而他的房产原本就在他儿子名下,他名下的财产只剩一辆车。法院将那辆车拍卖了几万块钱,十几名债主等着分。
连续两次出现巨额坏账之后,父亲终于觉悟:“我确实没有赚大钱的命啊。”之后,他一股脑把剩下的钱拿出来,在我和妹妹工作、上学的地方各买了一套房。
五、父亲沉迷炒股和民间借贷期间,他的战友们陆续退休,几乎没人再来家里送礼攀关系了。多次失败后,父亲现在有些颓废,早上睡到自然醒,下午早早就关门,跟他朋友们出去吃饭喝酒。
由于疏于管理,诊所也冷清了很多。父亲做医生时积累起来的名声,慢慢消散。如今走在大街上,已经很少有人认得父亲。他不再像以前讲战争往事、谈论股票和投资项目那么意气风发。
我和妹妹都在外地生活,照顾不到父母。我曾将他们接到我所在的城市生活,母亲看着当初父亲买下的房子,埋怨他说:“炒股、放贷,有什么用?早知道房价会涨成这样,把炒股的钱用来买房,早都发财了。”父亲只是默默听着,不说话。
父亲说自己适应不了这里的气候和饮食,想母亲带着他返回那座小城,母亲照做了。可能在小城里,有他怀念的那个意气风发的自己。